龙蛇并御论庄子与淮南万毕术之关系
文/文科一、缘起高山寺本《庄子》残卷之末,有云:庄子...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畅其宏旨,而妄窜异说...凡诸巧离(离疑为杂之误),若此之类,十分有三,或牵之令近,或迂之令诞,或以山海经,或似梦书,或出淮南,或辨形名,凡诸巧杂,而参之高韵,龙蛇并御,且辞气鄙背,竟无深奥,而徒难知以因蒙,令沈滞失乎流,岂所以求庄子之意哉?故略而不存,令唯哉(哉疑为裁之误)取长达,致存乎大体者,为三十三篇。案此为郭象之叙也(略见《经典释文》),今本失之。《庄子》原本五十二篇,司马彪所注者是也,而郭本所删去者,乃迂诞牵强之巧杂之篇章也,今观群书所引之《庄子》佚文,信有山经梦书之语矣,唯此中言“或出淮南”,此淮南果何所指乎?(有关《庄子》之文本生成,可参张成秋《庄子篇目考》)今存《淮南子》,内篇也,其中明引今本《庄子》者甚多,暗引今本《庄子》者亦甚多,顺承、发挥其辞意者亦多,今人统计之,今本《庄子》,唯《说剑》一篇为今本《淮南子》所未引也(参朱新林《淮南子征引先秦诸子文献研究》),若“或出淮南”而为郭象删去者,何未删者遗留若是之多乎?是郭象所指之淮南,非《淮南子》之内篇也。二、本论余观《庄子》佚文,其中每有言方术言物变者,以故余以为郭象所言之“淮南”,乃《淮南万毕术》也。今请先举一证。《庄子至乐》: 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髑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乎?予果欢乎?” 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蠙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 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此段亦见《列子天瑞》,而其文有云:种有几:若鼃为鹑,得水为畿,得水土之际,则为鼃蠙蠙之衣...食醯黄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羊肝化为地皋,马血之为转邻也,人血之为野火也。鹞之为鹯,鹯之为布谷,布谷久复为鹞也。燕之为蛤也,田鼠之为鹑也,朽瓜之为鱼也,老韭之为苋也。老羭之为猨也,鱼卵之为虫。亶爰之兽,自孕而生,曰类。河泽之鸟视而生曰鹢。纯雌其名大要,纯雄其名稚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迹,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湿,醯鸡生乎酒。羊奚比乎不荀,久竹生青宁... 《列子》较《庄子》多出之一段,当为《庄子》佚文。《御览》引《庄子》有云:马血之为燐也,人血之为野火也,大鹞之为鹯,鹯之为布谷,布谷之复为鹞也。燕之为蛤也,田鼠之为鹑也,老韭之为芫也,老羭之为猨也,鱼卵之为虫也,此皆物之变者。 《御览》此段不见于《至乐》,而见于《天瑞》,当为郭象所删而为造《列子》者所存。 此处请言《列子》与《庄子》之关系。苏轼《庄子祠堂记》以《庄子寓言》末章“阳子居西游于秦”当居《庄子列御寇》之“列御寇之齐”一章之后,如是而能连贯其语气。今《列子黄帝》篇其“列御寇之齐”一段下正接“阳子居西游”,关于此种巧合,王叔岷曰“《列子》...尚存庄书之旧,今本盖郭象分之也”。据此则可推论此段“百岁髑髅”之一章,《列子》所引正为未删之五十二篇本《庄子》也。此中云“羊肝化为地皋,马血之为转邻也...”《御览》自“马血”引起,而遗“羊肝”之事;而《搜神记》引《万毕术》曰:“千岁羊肝,化为地宰。蟾蜍得瓜,卒时为鹑。”则《庄子》佚文所缺之首句见于《万毕术》也。据此,此段所叙之诸种物化,其重见于《万毕术》者必甚多,而今本《庄子》多删去之也。此为郭象所删之“或出淮南”者,当指《淮南万毕术》之一证也。 今考“万毕”二字,即从《庄子》中来。《庄子天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即用此意也,又《庄子天下》云惠施历物有“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故万毕二字,就事与物两端而言也,而《万毕术》必与《庄子》有较深之渊源也。三、事证今对勘《庄子》(含佚文)与《万毕术》(用萧旭辑本,见《古典学集刊(第一辑)》),同者有之,近者有之,相关者有之,今乃述之于下。A、事近术通者A1、《事类赋》引《庄子》:“老槐生火,久血为燐,人弗怪也。” 《御览》引《万毕术》:“老槐生火,胶挠水则清...” 此与前引羊肝一条相近,皆言物变也,又《初学记》引《万毕术》:“老血变为萍”。A2、《博物志》引《庄子》:“地三年,种蜀黍,其后七年多虫宅。” 《御览》引《万毕术》:“黍成蛴螬:以秋冬获黍,置沟中,即生蛴螬也。” 此中虫宅当近乎蛴螬之类。A3、《庄子山木》:“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形。” 《御览》引《笑林》记《淮南方》:“得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 《万毕》之术当自此寓言引申出者也。A4、《庄子秋水》:“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 《白帖》引《万毕术》:“在江南嘉林中...龟常在,斋戒以待,如人来,因醮以酒,得名龟,置之家,富,因梦:‘送我水中’,杀之身死,家亦不利。” 江南之地,亦楚地也,神龟皆为人所供也,当系指一物。B、事相关者B1、《庄子徐无鬼》:“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也。” 成玄英《疏》云:“冬取千年燥灰以拥火,须臾出火,可以爨鼎;盛夏以瓦瓶盛水,汤中煮之,县瓶井中,须臾成冰也。千年灰,阳也,火又阳也,此以阳召阳;井中,阴也,水又阴也,此以阴召阴。”谨按:《意林》引《万毕术》云“取沸汤置瓮中,密以新缣,沈井冢,三日成冰。” 此理亦见《汉书五行志》引刘向说,刘向乃熟读《淮南方》者也,成玄英注夏造冰甚是,而其注冬爨鼎则非也。《御览》引《万毕术》:“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 以日召火,正是以阳召阳也。煮水以火,是冰因火生也;致火削冰,是火因冰生也;此二说极为对称。故当以《万毕》“削冰向日”之术注“冬爨鼎”一句也。B2、《御览》引《庄子》:“阳燧见日,则燃为火。” 《御览》引《万毕术》:“方诸取水...方诸...以承月,水即来。” 谨按经籍中阳燧、方诸常并称,如《淮南子》“阳燧取火于日,方诸取露于月”、《论衡》“铸阳燧取飞火于日,作方诸取水于月”是也,故《庄子》言阳燧,则必有方诸之文,《万毕》记方诸,则必存阳燧之术也。B3、《庄子达生》:“灶有髻”,司马彪注云:“髻,竈神。” 《御览》引《万毕术》:“竈神晦日归天,白人罪。” 此皆言竈神也。B4、《艺文类聚》引《庄子》:“朽瓜化为鱼,物之变。” 《本草纲目》引《万毕术》:“木瓜烧灰,散池中,可以毒鱼。” 此事物相同,而施术有异。C、事在《庄子》而术在《万毕》者C1、《庄子达生》:“我(佝偻丈人)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蹶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 《万毕术》:“盐能累卵,取戎盐涂卵,取他卵置于其上,即累也。” 累卵、累丸,皆以其圆而不方故难累之也,故累卵之方亦能累丸也。C2、《庄子天地》:“夫子云:夫道...金石不得无以鸣。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 《御览》引《万毕术》:“铜瓮雷鸣,取沸汤置铜瓮中,坚密塞之,内之井中,则雷鸣,闻数十里。” 谨按《庄子》云金石不考不鸣,而《万毕术》所载者正为不考而鸣者也。C3、《庄子庚桑楚》:“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 《御览》引《万毕术》:“拔剑倚户,儿不夜惊。” 《万毕术》必载有它种止小儿啼泣之法也。《艺文类聚》引《庄子》:“童子夜啸,鬼数若齿。” 《玉烛宝典》引《庄子》:“鄧鸡于户,悬韦炭于其上,捶桃其旁,连灰其下,童子入而不畏,而鬼畏之,是鬼智不如童子也。” 此《庄子》载止小儿啼泣相关之方之证也。C4、《庄子达生》: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艺文类聚》引《庄子》:庄子谓惠子曰:“羊沟之鸡,三岁为株,相者示之,则非良鸡也,然而数以胜人者,以狸膏涂其头。” 谨按,此二文似相关也,“望之似木鸡”,即相之非良鸡也,“异鸡无敢应”者,即数以胜人也,故余以为此二事为一事也。至于“以狸膏涂其头”者,明为一种方术也。《御览》引《万毕术》:“取鸱脑以涂鸡头,自即伏,不能起也。” 一以狸膏涂鸡头而鸡常胜,一以鸱脑涂鸡头而鸡自伏,此其方相近也,以所涂之物异,故其效亦异也。此佚文必郭象因事涉《淮南》之术而删之也。C5、《庄子达生》: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柙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柙之中。”《齐民要术》引《万毕术》:“麻盐肥豚豕,取麻子三升...以盐一升...和以糠...饲豕,则肥也。” 《庄子》只言饲之以糟糠以使其肥大,而《万毕术》则以术改进糟糠而后饲之也。C6、《庄子马蹄》:“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踢。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能至盗者,伯乐之罪也。” 《初学记》引《万毕术》:“萤火却马,取萤火,裹以羊皮,置土中,马见之鸣,却不敢行。” 《意林》引《万毕术》:“马好啮人,取僵蚕涂其上唇,即差。” 《庄子》所言御马之术为用强力也,而《万毕术》则以技巧制伏之,“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皆非驯马之正术,而当善用“萤火”“僵蚕”之类也。C7、《马蹄》又云:“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 《御览》引《万毕术》:“马蹄破甖,取马蹄,烧如炭,置甖中,有顷破矣。” 《艺文类聚》引《万毕术》:“马毛大尾,亲友自绝。取马毛大尾置朋友衣中...自相憎也。” 《庄子》只云马蹄能践霜雪、马毛能御风寒,而《万毕术》则广言其方术之用也,或原文有之也。 D、《庄子》中近于《万毕》之方术《御览》引《庄子》:“童子埋蜻蛉头而为珠。” 《御览》引《庄子》:“金铁蒙以大緤,戴六骥之上,则致千里。” 《白孔六帖》引《庄子》:“象子见皮,无远近而泣。” 《白孔六帖》引《庄子》:“被发童子,日月照之则行。” 此为存疑之事。 四、支论《庄子》所云“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似此种论述甚多,其实以《万毕》所载之方术皆能致之;如“蜘蛛涂足,不用桥梁”“鸿毛之囊,可以渡江”(见《御览》),此“水弗能溺”也;如“烧角入山,虎豹自远”,此“禽兽弗能贼”也;“冬爨鼎”、“夏造冰”,是“寒暑不能害”也;故郭象心中《庄子》之旨意,其神通为德、道之副产品,而《万毕术》所见之《庄子》,则以方技为要道而以神通为归趣,以故必遭其刊削也。又吾以为原本《庄子》中,或以方术之辞破名家之论题也。 《庄子天下》载名家论题有云“飞鸟之景,未尝动也。”《御览》引《万毕术》有“人面击地,飞鸟自下”之法,如此鸟坠地而景固不能动也。又有论题云“犬可以为羊”,谨按前引《庄子》《万毕术》皆多有物变之事,则犬变为羊岂为稀奇事乎。此为揣测,无实据也。唯惠施所谓“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不得不令人思其与《万毕术》之关系也。五、余论 以上略为梳理,冀稍能明《万毕术》与《庄子》之关系也。 今当复思,郭象欲删之术,何以滥入《庄子》乎?窃察庄书之源流,能溯至淮南王也,其有《庄子略要》《庄子后解》之作,其门人当为庄书早期版本之编撰者,而此中门人当与《万毕术》之编撰者多有重叠,故有如是“龙蛇并御”之交混之态也;唯不知其是益《万毕》之术至《庄子》中,或取《庄子》之术以成《万毕》,或二者互为损益耶?复次先秦古籍类多驳杂,观《管子》等即可知也,故原本《庄子》非纯粹之道家子书,其杂有形名、方技、志怪、占梦之内容,当极可能也;今本《庄子》中此四端已多为郭象刊削,而今本《列子》中之形名、方技、志怪、占梦之内容反多于《庄子》,以其材源除魏晋以来之典籍外,当以五十二篇本《庄子》为主也。又《博物志》等志怪书中之材料可与《万毕术》相参者甚多,其与《庄子》相通者亦每每有之,郭象所谓“或以山海经”也,即只此一部分。《庄子》既为《博物志》之一材源也,则魏晋志怪博物之书亦必暗引有《庄子》佚文也,唯似此者甚难识别。以故余以为《庄子》逸篇与《万毕术》同其命运(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征引《淮南万毕术》考、转术为方—论《万毕术》与《如意方》《灵奇方》之关系),皆名逸而实不逸,暗存于群书之中也,今所见之《庄子》乃祛魅化之《庄子》也。修辞立诚系列:神乌上枝月重轮—读陆云公《星赋》《金楼子自序》引《庄子》释“心气疾”考《林邑记》材源考辨—以“槟榔”一事为例《摩罗诗力说》杂议追忆与复叠—僧祐《世界记序》引桓谭《新论》考里尔克诗一首集疏浅议树类譬喻的三种方式古人赖以生存的“隐喻”萧纲《咏梅赋》衍文辨证刘勰、司空图、黑塞的机器与模型司空图的“古镜”与废名的“玻璃缸”一花开二叶,二叶交荣枯稷下会饮感谢您对稷下会饮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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