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一，适逢周末，去山村印盒赏花。山间李花竞放，连绵如雪，期间点缀桃梨。“东风变梅柳，万汇生春光”，这个时间，是实实在在属于春天的。每年二月初一，有一个现在几乎不会提及的节日——中和节，《古今岁时杂咏》上有关于中和节的诗，但大多是君王赐宴群臣奉和的作品，虽然满目繁华，却不如这山村花事令人流连。

春和景明的天气，实在是宜于郊游赏花。花草汲天地之精华，饮自然之雨露，赏花是人与天地自然的一次亲近。

去年夏天，我曾在里，发过一个系列的图画，名为《48种故乡的花》，欲借花草来表达思念。草木之思也是思念情怀的一种，在异地怀想故乡草木并将其画出，虽然画技拙劣。可夜深寂然时，与万千草木之形色相遇，笔底色彩、过往时光和现世生活交相辉映，也有徜徉世俗之中的乐趣。

乡愁乃是一种很奇特的情感，是一种对当下生活的调和。当身在异地时，亦可培育一种不一样的惬意态度。乡愁不能沉浸，否则就成了生活之枷锁不能自拔，反不能令情感抒怀。如清风淡月或者是浅茶新柳，这样最好。

草木果蔬与生活密切不分，在任何世间的生活中都是如此。

在故乡，或照壁之侧，或大门右边，或檐下窗前，处处都能见各种点染乡人生活情趣的草木，它们交替于四季的世间绵延里，竞相开放。像秋风扫落的松针或者是修剪果树而捡回的苹果枝、带着阵阵秋声的玉米秸秆等，有时亦可化身烧火做饭所用的烧材，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映照了每日的粗茶淡饭，也点燃了生活中平淡朴实却瑰丽的梦想。

灶台锅底，积聚下来的是燃烧过后的草木灰。草木灰，既可余温尚热时用来焙烤红薯、海鲫，也可冷却后成为农家有机肥的来源。惊蛰前后，气温渐升，土地微润，乡下人就开始忙忙碌碌于春播，没有闲暇赏花，这普普通通的草木灰成为他们与自然之间最好的交流媒介。

在《48种故乡的花》系列二中，共十六张图片，分别画剑兰、蓟、石榴花、鸡冠花、夹竹桃、吊兰、君子兰、水仙、三叶草、凌霄、玉莲、星星花、仙人山、葱兰、韭莲、苘麻。我曾为这些图片配了一点文字：“二月二大清早，奶奶从锅底里掏了一瓢草木灰，打开大门，从门口开始，在地面上画一圈一圈的圆。圆的中央是五谷杂粮，她就这样一直画一直撒，撒完正间，又撒到套间。我在炕上，不知道奶奶嘴巴里念念叨叨说了些什么。那永远成了一个谜。”

中和后的二月二日，这一天的清晨，沉积在锅底下的草木灰被赋予了另一种有趣的用途——引春龙。石榴树，就长在奶奶曾住过的老房子中。从老房子大门进来后，就能看见这株石榴树。那棵石榴树是否每年都看见春龙进了门呢？

引春龙的草木灰就在锅底下，随时取用，极为便利。天蒙蒙亮时，奶奶用瓢盛着草木灰，开始引春龙了。她像在举行一个仪式，仪式中像有一份极大的担当，非我莫属，她看起来念念有词，庄重肃穆。我趴在绿色窗棂背后，身体裹着棉被，靠在贴满蓝花纸的土墙旁，看着这一套庄重的仪式上演。草木灰在晨光里，飘飘洒洒，从奶奶的手中落下，在地面上成了一个一个大的圆，圆圆相接，从大门外到大门里，顺着石榴树下的天井，交织缠绕着走进了正间，然后一直又走到了套间，那里摆着几个大水缸，是用来储藏麦子的。她边撒边念，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这絮絮念着的话语中，真好似有一个神秘的咒语，能呼唤神明，引来春龙。咒语中或者有一个自己对这个家庭许下的美丽愿景，可能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世道太平。是草木灰化身为了施雨的春龙，还是以草木灰引来了春龙，或者彼此交融？这每一个圆围绕成的图案中一定有一个神秘莫测的力量，只有用虔诚的祈祷才能解读。草木灰画成的圆中，一定会扔上几颗小麦、绿豆、花生、大豆等，它们的生命活力也都将随着春龙入门，在接下来的春耕中，又被带到那肥沃的土地中，静候雨水的滋润，等待新一年的粮谷满仓。

草木灰的组成部分，其一是修剪果树后的苹果枝，其二是收割后剩下的玉木杆，其三一定有爷爷生前积下的大量松针和劈好堆放在天井西墙下的木头。家中繁重劳务基本上是由爷爷一个人完成。爷爷性格倔强闷声做事、吃苦能干。奶奶是个小脚的女人，耳朵又聋，一辈子生活在一个异常封闭安静的世界中，没有做过很多繁重的体力活，但她的思想中却有古老世界对她记忆的交代，她以自己接过来的方式理解着一个微小但又无比巨大的家庭对自然与世界的期待。草木灰源自自然草木，如今经历一番轮回，又成为引春龙的载体，重归于土地，在这周而复始的循环中，好像完成了一个神秘的轮转，更凝聚着天地人间自然风物融为一体的神圣。生活于土地上的人以勤苦的劳作表达敬意，持续不断的劳作也给付出的人回馈了一年收成，令家庭绵延不息。

爷爷奶奶曾在这个房子中住过很久，爷爷去世后，奶奶寡居于此也有很多年。在我还没有外出读书时，我曾短暂在此陪伴过奶奶一段时间。这段短暂的陪伴时光，使我有幸看到了那场晨光里神秘的仪式，直到如今依旧历历在目。

二月二，融合了古时候二月初一中和节的一些风俗习惯，又交织着龙王偶像崇拜和民众对土地一以贯之的崇敬等，流传至今。二月二，亦称春龙节，与时令或者自然变化紧密结合。惊蛰前后，蚊虫滋动，春雷渐生，春雨时至，春龙节应时而生。引春龙，或者二月二的仪式，在这一天之前就陆续开始了。用面粉捏春龙也是其中之一，柔韧的面团，在奶奶的手中会被捏成各种精致小巧的春龙造型，然后以水红色的颜料简单点染，剪出小嘴塞上一片红枣或者是硬币。然后这些春龙会被挂在窗棂上面的角落里，左右各一，它们与外面进来的春龙，里应相映，表达的都是一个个美好愿望。

咬龙耳，吃春饺；二月二，龙抬头，正月里剃头死舅舅。旧发飘飞，新发始生，草木灰又将历经一个轮回，这生活中的一切与春龙的到来都连缀了起来。春风渐暖，草木扶疏，经历了秋冬的沉寂，世界一天天地热闹了起来。春龙已至，去赏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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