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

吃过午饭，喜欢在校园闲逛一会儿。

我喜欢往人少处去。

当然，校园里，哪里人都多。但我偶然发现，通往东门的下坡路，是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

我喜欢贴着墙根走。走在马路牙子那窄窄的边边上，也不刻意保持平衡，掉下来，又重新走上去就是。

这一走法，没有任何意义，就是个人爱好。可是，有时候，人总得做些看上去没有意义的事情，不是么？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

因为贴墙走，所以，更容易看见墙外的风景。某一天，我翻了翻手机相册，准确地说是4月21日，我突然于围墙外，看见一种奇怪的植物。

瘦长瘦长的枝条，稀疏稀疏的叶子，像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当然，吸引我的，不是这病态的纤弱，而是，她的花蕾。

她的花蕾很特别，红艳艳的，细长如一支小辣椒，也如一颗优美的玛瑙石，或者，也像一滴硕大的红雨，在坠落的瞬间偶然凝结在枝头。

总之，很惊艳。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我一贯对未知的事物充满好奇，于是决定每天来看她。

也许，这就叫，等一朵花开？

我天天中午吃过饭去看她，看这种纤弱的植物，在风中，风情万种。

过了两天，有两朵花开了。

果然是与众不同的美！花朵整个向下伸展，膨大，像中国喜庆日子里的红灯笼，更像，欧洲宫廷女士的蓬蓬裙。细细看去，每一个花瓣，都布满了如毛细血管一样的脉络。那我看不见的部分里，真有一颗源源不断地流淌着血液的花心么？

我每天去看她。有些花开了，有些花谢了。我不知道，这株明艳的植物，还曾入过谁的眼睛，因为她长在围墙外一个井磡上，很高，不会有人爬上来。

她这于墙外自生自灭的状态，像极了王维笔下的辛夷坞的意境——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而我来看花的心境，一如王阳明的感悟——你未看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

花在我心里，所以，我看见了她。

当然，我之所以能够看见这株花，是因为学校的围墙是镂空的。

我所看到的学校的围墙，总是镂空的。好像是惯例，但惯例，也是包含匠心的。那种高而实心的墙，多见于中国古代宫殿，也多见于现代监狱。这种高墙的目的，很明显，就是阻隔人的视线——使外面的人不可以向里窥探，但也断绝了里面的人向外窥探的可能。私家园林就可爱得多。比如苏州园林，因为墙不高，也因为墙上有窗，所以，里里外外，欲隔未隔，似断实连，没有天堑之感，却有曲径通幽之美。“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宫墙，虽高不过十米，却如鸿沟、如天堑，阻隔了里外沟通，让人绝望。难怪学校自诩环境优美的时候，都说是“园林式学校”，而不是“宫殿式学校”。大概没有孩子愿意在宫殿式学校上学吧。

“（陈尧咨）尝射于家圃。有卖油翁释担而立，睨之，久而不去。”我想，陈尧咨的家圃，围墙也一定不高，而且一定有窗，所以，墙内墙外，才能够互通，卖油翁才能够与武状元，就技艺一事，平等地论说一番。

但其实，比砖石之墙，更阻断自己与世界沟通的，是心灵之墙。先入为主的人，固执己见的人，故步自封的人，偏激易怒的人，都是心里有一堵高墙的人。

这堵高墙，叫认知自负。推倒这堵墙，唯有认知谦逊，我更愿意通俗地把它叫着——好奇心。

人都有天然的自我中心，而认知谦逊能够使我们意识到知识的局限，使我们对周围的环境保持敏感，避免陷入自我蒙蔽、偏差、成见等等。

当一个人不认为自我之外还有值得花时间去探索的领域，当一个人习惯了熟悉的一切、再也唤不起对新鲜事物的热情，我们就可以说，他陷入了认知自负，好奇心枯竭了。

好奇心是心灵的缺口，让光照进来。好奇心枯竭了的人，大抵是一个无趣的人，也不会是一个有智的人。我不能想象，没有好奇心的我，是一个怎样兴味索然的人，过着怎样味同嚼蜡的生活。

新大陆的发现，改变了世界的格局。而这一荣誉，属于哥伦布。但其实，发现新大陆的荣耀，本来不会落在哥伦布头上。有一个叫本雅尼的冰岛船长，要去寻找他的父亲。他驾驶船只经过美洲附近海域。他已经远远地看见了美洲，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是一片新的大陆，但是，他却没有靠近，没有上去探索一番。也许在他看来，去寻找父亲的既定任务，比发现一片新大陆更重要。

我们可以说他目标坚定，但是，他对未知的东西——尽管那是一片新大陆，居然没有丝毫了解的兴趣，居然没有抱着一点点好奇的想法，真是很奇怪。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朋友莱芙·埃里克森，然后，莱芙·埃里克森成为第一个登上美洲大陆的西方人。哥伦布其实的第二个。

有些事情，错过一天，再等一万年，也不会有机会了。

好奇心的人类的天性，儿童一般都有强烈的好奇心。但有些人，能够将之保持终身，比如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始终保持着十多岁的时候对于星星的好奇，而且据说，爱因斯坦一直到了晚年，都喜欢玩滑滑梯——也就是说，在心灵的世界里，爱因斯坦一直是一个小孩。

他的心，是通透的，没有墙——而当他在心里竖起高墙的时候，即使是爱因斯坦，也会陷入认知自负。他的后半生，花了大量时间和波尔就量子力学进行争论。

当然，我们知道，是爱因斯坦错了。

砖石之墙要推倒并不难，但是，心灵之墙想要推倒甚至开凿一个窗户都很难。人的固执、偏激，甚于砖石，需要我们孜孜不倦地和自己的认知自负作斗争，需要我们多多被墙外的迷人风景所吸引，所诱惑，并踏出求索的第一步。

墙外是什么呢？

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是头顶灿烂的星空，是心里深邃的道德律，是一个值得我们终身好奇的地方。

即使在物理空间里，不可避免地有这样那样的墙，我还是愿意我自己的心灵通透，空阔，始终像一个好奇的孩子，欣欣然地打量墙外的世界。

对了，关于那种植物，生物老师告诉我，这是红萼苘麻。闻言，我心有小欢喜——果然是有红萼的哦！

我上网来搜红萼苘麻，比对一下，却不是。我隐隐约约觉得这是类似悬铃花的，于是把所有悬铃类的花卉看了一遍，确认，这是——纹瓣悬铃花。锦葵科，苘麻属，跟红萼苘麻亲缘关系很近。

虽然偏离了我喜爱的“红萼”，但是，我知道，其实，我不经意间，推倒一堵小小的先入为主、固执己见的墙。

心里小欢喜更浓了一些。

广阔无边

朝阳似我

文来字往，悲欢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