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老爷
瓦蓝的天空飘着薄纱一样的白云,下面便是一望无垠的田野。河沟纵横的田野上走着几条慵懒的老牛,和着农人说唱一般的号子和清脆的鞭声,卖力地耕耘着肥沃的土地。远方是袅袅的炊烟,绿树掩映着的村庄,我的家便位于这个村庄。家前是水,家后也是水,岸上是草,有粗糙的苍耳、紫的野葡萄和高大的芦苇;水中也是草,有圆鼓鼓的蒲黄,可以熏蚊子;除了草,水中更多的是鱼虾,有青虾、鲫鱼、鲢鱼、鲤鱼等。我和我的伙伴们最喜欢的是小龙虾,我们称之为海虾。夏天,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便是到家前屋后的河沟里钓海虾,而我更喜欢与老爷(我们这儿管叔叫爷)一起钓海虾。 老爷是远房二爹(我们这边管爷又叫爹)一个智障的小儿子,老爷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已经去世,老爷就和自己哥嫂生活,哥嫂孩子多,无暇照顾他,只是让他干点闲杂事,管束他不犯错误,倘若老爷在外与人打骂斗殴,回家总是避免不了一顿责骂、狠打。因此,老爷害怕回家,整日晃荡在外,经常到本家邻居串门、玩耍甚至是吃饭。我们家虽说和老爷是远房,但住得较近,走得也近,玩得也就近了。老爷比我大10多岁,那时已经有了一米七的个头,胖得有些臃肿的脸蛋,镶嵌着一双永远运转很慢的黑眼珠,最鲜明的特征便是从未消褪过的憨厚笑容。笑容下掩映的是永不泯灭的童心,与他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早已为人父母的时候,老爷整天与我们摔纸牌、钓海虾、推桶箍等等,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地与一帮小孩厮混。 之所以敢于和老爷厮混,或者乐于与之厮混,是因为他的善良。那时的农村孩子上学之余,不像城市孩子会学习写字、弹琴、画画,上学之外常做的事情便是放牛打狗、赶猪撵鸡。特别是暑假期间,我们一群大小相当孩子和老爷一道,一早起来,便骑着牛、带着狗、撵着羊、吆喝着鸭鹅,浩浩荡荡地向荒郊野外、水草繁茂的地方进发,为这些家禽、家畜寻找吃的地方、玩的场所。当牛羊鹅鸭闲适地在河边、草地和池塘里觅食、嬉戏的时候,我们还要按照大人的吩咐割野菜水草,带回家给这些家畜家禽吃食。漫无边际的田野长着千奇百怪的野草,有高大的苘麻、益母草、野燕麦,很容易碰到,但动物却不吃食;也有鲜艳的凤仙花、野鸡冠花、田旋花,色彩鲜艳很好辨认,但也不实用,动物也不喜欢。这些看似呆头呆脑的家禽家畜嘴尖得很,喜欢吃七角芽(学名小蓟)、稗子等,这些野草有的叶边齿多,稍不注意就能划破手指,有的根系发达,收割起来非得花一番功夫,还有的贴地生长,想挖起来须蹲下身子,弯下腰,弄得人腰酸背痛。小孩子贪玩,没有耐心挖野菜,或者害怕吃苦不想挖。常常在夕阳西下,收“兵”回营时候,发现自己筐里寥寥无几的野草才发了慌。老爷却不然,因为害怕哥嫂的责骂,总是一丝不苟地寻找、挑挖野草,待到傍晚时分,已经将背筐装得满满的。看到老爷筐里沉甸甸的野草,我便缠着老爷,希望他能帮助一下,匀点给我。此时,老爷总是很为难地对说:“我,我,要是给你,大嫂子回家又会骂我没用,净吃闲饭!”但我还是不依不挠地拽着他的膀子央求,最终,他总是拗不过我,将两个背筐放在一起,慢慢地将他筐里的野草一点点地匀点给我,发现匀多了,又会往回拿一些,并且自言自语地说:“就这样了,再拿,大嫂子又骂我了!” 但有的时候,老爷的善良常常被别人当作软弱而受到欺负。一次,我们一群人去钓海虾,将蚯蚓套在鱼钩上,放在水中,等待海虾吃食,乘机将其钓上来,那时,半天能钓上百个。这一次,老爷特别幸运,他钓的虾比平时都多,一会儿就是大半篓,虾的个头也狠大,张牙舞爪地挥舞着钳子,很是让人嫉妒。这时,一个极其要强但收获较少的小孩甚是不忿,张狂地叫着老爷的外号:“大愣子、大愣子!”面对这个孙子辈的无理挑衅,老爷一声不吭,恍若不知,只是静静地看着水面,呆呆地盯着钓竿。小孩被他冷漠的态度所激怒,做出更为大胆的举措,将老爷所钓的虾全部倾倒入水。这样,老爷震怒了,蓦地站起身,青筋暴露,怒目圆睁,高举右手,激动地说道:“我,我,我打死你!”小孩毫不畏惧,似乎掐住了老爷的软肋,梗着脖子,伸着头,轻蔑地挑衅道:“你打啊,你打啊,有种你打啊!”对此,老爷慢慢地放下手臂,蹲下身子,拿起竹篓,颓唐地离开,只留下身后嚣张的笑声。 但不久,老爷便忘却了一切的不快,又会和我们玩到一块,摔纸牌、钓海虾、推桶箍,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这样,带着欢笑、争吵甚至是打闹,老爷伴着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到小学毕业。之后,随着课业负担逐步加重,我便越来越少与老爷他们放牛羊、割野草、钓海虾了,直至后来到县城上高中,我便彻底告别这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生活,接着便是上大学,参加工作。 读大学以后,回老家的次数随着时间推移而越来越少。每次回去,都发现家乡正在发生的变化,儿时的草房变成了瓦房,瓦房变成了楼房。耕地上也不再有抑扬顿挫的号子声,取而代之的是单调、“突突突”的手扶拖拉机声音。更为痛心的是,曾经碧水缠绕、草木葱葱的村庄,早已经为白色垃圾包围,河道也逐步被淤塞,最后彻底地变成了田地,建成了房屋。家里的人越来越少,曾经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变成了青壮年,陆续外出打工,外出的,有的发财了,但更多的却是平平淡淡生活,甚至出了意外。出了意外的,伤筋断骨是小事,有的甚至丢掉了性命,只从外地换来一个狭小的匣子以及少得可怜的补偿。留在家里的,便是上年纪长辈的无限牵挂和留守孩子们的无尽想念。但老爷却总是守候在家,每次回去,他总是蹲在也是等在我家门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一言不发。待我相熟的伙伴和亲戚都离开后,他才缩着身子,挨着墙,慢慢地蹭进来,憨憨一笑:“仓(昌)满子,回来了!”十几年,几十次,都是这样一个语调。 父亲逝世后,工作和生活的忙碌让我基本没有时间回家,后来,干脆便把母亲接到城里生活,也就更少回去了。闲暇时,经常会与母亲谈起家乡的人和事,说到老爷,母亲总是感慨地说:“一个愣子,和哥嫂生活,不容易啊!” 前年,叔伯兄弟的儿子结婚,由于我这个叔伯兄弟早年外出务工意外身亡,之后妻子改嫁,留下一个儿子由年迈的老父亲抚养长大。禁不住伯父的一再邀请,我便请了假回去帮助招呼客人。回家时,正赶上家乡的拆迁,曾经居住的房子已经全部倒地,小时候爬过的枣树、榆树、柳树等老树也早已不知所踪,整个村庄满地都是建筑拆除后的残渣,只有侄子的新房孤零零地站立在这片残渣中守望着,但明天,它也将像它的众多老伙伴一样倒地。酒宴就是在这样残渣地上搭建的棚子里举行的。晚上,宴终人散,从不上桌子的老爷弓着背、缩着手遒(迫近)磨过来。我看到后,趁着酒兴,对近十年没有谋面的老爷笑着说:“还知道我是谁啊?!”“仓满子呗!”老爷随口且情绪高涨满足地回答。旁边的伯母边撵着桌下的狗,边对我顺口说道:“他二爷,瞧他一个愣子,记性还可啊!”闻听此话,刚才还情绪高昂的老爷倏忽低下头,露出颓废的表情,沮丧地坐回到黑暗中。之后,无论我如何逗他,他均不言语,整晚无言,只是像一个多余人一样静静地坐在一旁。 夜深时,我即将告别家里的亲人、久违的家乡以及即将倒地的老房子,上车前,嘈杂中,老爷忽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仓满子,常回家玩啊!”看着他熟悉的憨笑,望着满地狼藉的拆迁残渣,我的脑海中瞬间出现小时候的蓝天碧水、绿树红花和袅袅炊烟!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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